昨夜睡得很不自在,可能跟悶熱的天氣有關。最後一次起床,看到電子鐘上夜光色的分針和時針,發兩點微微綠光,像詭異的螢火蟲。牠們在黑漆漆的圓盤上慢慢移動,緩慢得像站一樣。就在我看到牠倆的時候,牠們正在一字的兩端,互相對望,看似彼此正等待時機飛撲大咬一口。
這是不清醒的腦袋的胡思亂想。對夏季而言,晚上已經快將完結,還有個多小時,東方的天際便會由純粹的黑,像混進藍色廣告彩一樣,慢慢淡化成清新的藍,之後是破曉,新的一天。就在我幻想白晝如驅走黑夜時,沉重的睡意突然襲來,幾乎是馬上睡。在意識消失前,眼角看到了電子鐘上的時間:凌晨三時四十五分。
我置身於無邊的黑暗中,四周就像沒有光害,也沒有星月的晚空,黑得連自己的身體也看不到。雖然裹身黑幕,意識仍知道一切是夢,也感覺一直地往下沉,速度平均卻緩慢,感覺並不是被甚麼東西拉扯,而像在夏天跳進泳池時一樣,在衝力給水抵銷以後,身子仍會慢慢地沉下一樣。
上升和下沉並非純粹的方向形容詞,更有宗教式的暗示意味,像天堂和極樂世界,所在地永遠是在睥睨世人的高度,即使不在飄渺的天空外,也起碼像昆崙山之巔,在凡人不能觸及高度,因此上升意味靈性的昇華,靈魂的超越。因此,此刻的下降無疑使我聯想是地獄、烈焰、毒蛇等痛苦元素,奇怪的是黑黝並未帶來恐懼,只有強烈的警覺,像預計了會在某一個時間,突然跳出甚麼可怕的影像。
繼續下沉,也沒有甚麼可怕的東西跳出來,可是警覺正因四周的寂靜而變得更強烈,感官也愈是敏銳,這種情況就像是在電影院看恐怖電影一樣,本來預計那個轉角位會有駭人的事情發生,愈是接近心跳愈是加劇,一轉身,豈料空空如也。心跳並沒有因此紓緩,相反更是加劇,快得像喘不過氣來,恐怖的程度、範圍、方式等無一不已經超越了預想能力,唯一能安慰你自己的直覺面對此情激竟也是遲鈍無比,絕不可靠。甚麼也沒有發生,只是下沉。
像是下沉了數天一樣,除了黑色還是黑色,但是我知道夢中的時間並不可信,曾經有一段時間做的夢都像過了一年般漫長,遇上了無數的人,說過無數的話,甚至看見了數次的日落日出,可是醒來才發現夢中的一年的拚搏只不過是現實的三兩小時。所以,不以為意。
在看見那一片灰色的草原,大峽谷和那閃爍黃燈的石屋前,我該是下墜了近一天。如果飛機有眼睛的話,飛機降落時看到的該和我現在看到的一樣:先是一點小得像電子鐘內分針上的綠光一樣的火光,在搖動,慢慢變得愈來愈大,跟火光的周圍愈來愈清晰,是一間磚頭疊成的石屋。隨下降,視野變得清楚,是一片閃爍淡淡白光的草原,這些草像芒草,唯一不同的是白色,幽幽地左右搖擺,像地面上颳風一樣。朝芒草擺動的方向看,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山谷。有別於緩緩下降的地勢,這個山谷彷彿是原來的地面「轟」的一聲,不見了一樣的筆直下降。與其說風往山谷吹,倒不如說黑洞般的山谷把風吸進去。
一個灰色的詭異世界。
走近房子,如蛇舌的火光將我的影子投在地上,依形狀看,四肢地,似乎是黑暗肉體隨即寂滅,幻化他物,成了一頭獵犬,或者一頭狼。房子的門半開,溫暖的黃光從屋內洩漏出來,慢慢地走近,正發愁這荒野中屋正是甚麼一回事時,突然一團黑影從屋內撞出,我機巧地避過大門的撞擊,可是回過神後,四下空無一物。雖然那生物快得如天空的一道驚雷,只能目及其大概身影,可是我十分清楚知道牠是狐狸,一隻窺見了屋內秘密的狐狸。
擁有優美身影的狐狸,向來在不同文化中都無太好的名聲,單就《封神榜》那就是修煉千年的九尾狐狸遺禍天下的故事,而且其它誌怪小說都不乏其優雅卻駭人的影子。這可能是出於人類妒忌的心,認為極端的美麗不能獨自存在,必須予以邪惡元素以作制衡。美貌是牠的天賦,也是牠的詛咒。
獵殺這隻狐狸,是我超越黑暗和肉體變化而來到這灰色世界的目的。這種最原始捕獵感強烈得令我感到獠牙咬破咽喉的快感,鮮血湧進喉嚨時的溫感。可是,牠也知道我的目的,牠迴避,消失在灰濛濛的草原。
牠留下的氣味在我變得敏銳的嗅覺裡,幻化成半明半昧的白色線條,我追蹤牠。沿氣味,走到山谷邊。山谷把空氣拉扯進無底的黑洞,我不得不緊緊地抓地面匍匐而行。線條消失了,彷彿散發氣味的東西已經一躍而下,可是我知道牠必須死在我獠牙之下。我尋找著牠。
就像意識消失前看見電子鐘上的兩點夜光漆料,我倆對峙著。背上應殘留牠突然撲出時,劃在我身上的爪痕。在我平衡後,打算往前撲的一剎,牠的身影清楚呈現眼前,我像是看見絕對的美麗,徹底地懾了我:世上竟有如此漂亮的生物。可是我卻要用骯髒的獸齒把牠的咽喉咬斷,讓鮮紅污染牠那身潔白輕柔的軟毛,這是一個甚麼混帳的夢。
我繞著牠打圈,距離愈是接近,愈是把胸膛壓低,以換取最大的爆發能力。牠幽綠的眼晴發出奇異的微光。慢慢地挪近,心臟快得要負荷不來,彷彿連自己也看得見在我身上每個毛孔中蒸騰凝聚出的殺氣直奔向牠,使我心寒的是牠依然美得如一朵白色的秋英,在殺意的風暴中仍然平靜安祥自在,似乎是向我暗示「來!終結我的等待。」
後腿一躍,我和牠在草原上滾作一團,朝無底洞滾去。衝力被芒草叢卸去後,四周又回復寧靜。我咬住了牠的咽喉,濃烈的血腥味貫進我的喉嚨。牠沒有還擊,只是等待我兇狠的一吻。嬌小的牠軟癱在我懷中,還是如此的美麗,鮮血正從牠雪白的頸項涓涓流出,染紅了灰色芒草。
即使牠如綠寶石的眼晴已變得暗淡,我依舊溫柔地擁著牠柔軟的驅體,在雪白的耳邊低喃牠的名字,輕輕撫摸精緻的臉龐,像從前在哄牠入睡一樣溫柔,那是在牠尚未消失於我生命視線的時候。我不想牠離我而去。
醒來,我坐在床邊,斗大的汗水沾濕了睡衣。電子鐘上的兩隻發光甲蟲正依偎在一起:凌晨四時二十分,一個漫長卻短暫的夢。
無論夢裡夢外,我始終像野獸一樣傷害了你,最終也失去了你。
(文匯報,2009年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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