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士爐理論和阿勝的故事
夜已深。點亮了的香煙,架在煙灰缸邊獨自在燃燒,淡灰色的煙像放在慢鏡頭下一樣,緩慢地升起、變幻、舞動,再逐漸地消失在大氣中,彷彿就不曾存在一樣。唯一能証明它曾在寧靜空氣中獨自跳舞的,就只有缸內咖啡渣上的零星白灰,煙的屍體。廚師告訴嗜煙的他,咖啡渣可以把刺人的味道吸走,只留下轉舜即逝美麗身影。他低頭逐行逐行地看著數簿上密密麻麻的數字。這些數字像為他的腦袋灌進了一斤又一斤的鉛一樣,沉重得扼殺了思考的空間。
揉了揉太陽穴後,便合上了數簿,看著光潔得像鏡子的玻璃。遊離的眼睛與玻璃上的瞳孔相遇時,顯得有點不習慣。他逐寸逐寸地掃描倒映的臉,眼眉、鬍子、鼻子、右邊眼角旁的胎誌,看著自己卻像凝視街外的一個陌生人一樣,滿是好奇和狐疑。生活的劇變,太急促了,離心力使一切顯得如此不真實,就像夢幻泡影。
在三個月前,阿勝是一家內地製衣工廠經理。對於命運,他總是希望走的是一條寬敞的大道,無須有何等華麗悲壯的舞台背境,也無須要成為焦點目所在,只要平凡安逸地慢慢走便可以,讓他可以有足夠時間品嘗身邊一切可。可能因為他從不是貪心的人,命運之神應許了他的要求,給了所期盼的平凡和一個愛笑的太太。
可是,上帝是頑皮的,總喜歡在人自以為一帆風順時,幽默他一番。在阿勝以為認真工作多幾年,拿回一筆為數不少的退休金,和太太去一趟旅行,再簡簡單單地生活,用朝夕相對來填補過去十數年的分隔異地的思念和疏離時,工廠解僱了他。
接過解僱信後,在二十年間進進出出的鐵閘前,點了根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閉住,徐徐地呼出,一腳踏出了大閘,沒有回頭或怨恨,也沒有不解,就像一切理所當然的一樣地離開。因為他知道自己只是多士爐中的一顆鏍絲釘。
工廠就是多士爐,廚師將麵包推進後,一按電掣,經過電線、發熱絲、鋼架等不同組件的合作,麵包便慢慢地受熱,變得香脆,過了一會電線停止向發熱線供電,隨後” 叮” 的一聲鋼架便將烤得推出多士爐,新鮮的多士出爐了!
假如有一天廚師發現多士爐的鋼架不能在麵包烤成焦碳前,將麵包推出的話,他會拆開多士爐一看,「哦!原來是你!」一顆生了銹的鏍絲釘卡在了鋼架中間。廚師拿起工具鋏,利落地拔下,換上了一顆新的後,機器又會復活了。那顆鏍絲釘怎樣辦?可能一眼也沒有看便掉進垃圾箱裡。廚師冷漠嗎?不,一點也不,甚至乎連冷漠也談不上,畢境冷漠是人與人的關係,人又怎會對鏍絲釘冷漠呢?當你踏進工廠時,一切屬於你的身份、記憶、姓名都會突然被隱藏,只是成了多士爐中的一顆鏍絲釘、一跟齒輪、或者一組發熱線。
當物化使獨一無二的你變成無分彼此的大家時,得到的報酬就是未來再不像浮雲般無以名狀,而是像雨點,讓你看得見,甚至一伸手便可觸碰緊握,起碼自己會是如此認為。
當某一天,在你身上的獨特痕跡阻礙了工廠運作,下場就會像生銹鏍絲一樣被排斥出來。有蹟可尋的未來,頓變成未知曠野。失去工作,就如悶醒在無限假期的早上,感覺是如此的虛妄和不真實。
坐在碼頭的木椅上,他出神地望著萬家燈火的海濱,突然很想抽一根煙。就在點亮香煙生命時,開餐廳的念頭就像打火機「啪」的一聲,躍進腦中。隨之而來的,就是記憶的回歸。他想起自己原本就是來自餐飲世家,如果老爸的餐廳尚未結業,他本就是老闆了;他孩提時已經幫忙打理,投資一間小小的餐廳該沒有多大難度,對吧?那可真是孤注一擲,畢境要動用的資金可謂傾囊而出。
隨後的幾個月時間,他帶著太太,選鋪址、裝修、格價…忙碌得喘不過氣來。轉眼在一個刮著大風的早上,在太太、子女、朋友陪著下,他拿著金色的剪刀剪開了紅色的綵帶,爆杖聲如驚雷響徹小城每個角落。生命的回朔和轉變來得是向來都是如此風風火火。
沉思過後,他伸手打算拿起擱在煙灰缸上的香煙。可是香煙就在他迷失於真實與夢幻時,已經燃燒始盡,一觸碰時,煙灰重重地掉落在咖啡渣的沙漠中。他站起身,動了動呆坐了數小時的手腳,在櫃檯裡拿出電話。手機屏幕是他一家的大合照,看著太太握著他臂彎的笑容,除了一如往常的幸福外,發現那就是數十年前和他一起看過許冠文《半斤八兩》電影後泛起的笑臉。
電話接通了。「阿貞。」他說「不用等了,先睡吧!我現在就走。」他站在滅了燈的餐廳門口,看了看後,便拉下大閘。「伙計,明天見吧!」他撐著一把藍色的傘子,慢慢走向巴士站。
他在離開工廠後,奪回了自己的身份。請記著他,他是阿勝,不再是根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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